第13章 入京

暴雨之后的早晨仍是乌气森森。天亮得很晚,人却都起得很早。

黎掌柜提着一个大大的黑色食盒来到四楼的房间。他打量着文棠脸上倦意明显的黑眼圈,絮絮叨叨问了一通“是否昨夜没睡好”的话,又顺便斥骂了一会儿暴雨连绵的鬼天气,边骂边伸手从食盒里往外端热腾腾的点心,一碟白胖香甜的小馒头,一碟松软可口的白糖蒸糕,一碟油浸香酥的炸肉卷,一盘清香扑鼻的茶叶蛋和一碗碧绿荧荧的野菜羹。

昨天发生太多意想不到的状况,兮兮悬着一颗心,没吃下什么东西,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抓起一块白糖蒸糕就往嘴里送,嘴角立马被滚烫的糕点烙上水泡,兮兮跺着脚,龇牙咧嘴连呼“好烫”。

文棠看着眼前丰盛的早餐,心疼地喃喃道:“叔叔,怎么做这么多点心,您得起多早啊。”

黎掌柜呵呵一笑:“以前都是你早起做给我吃,今日叔叔也早起做给你吃。”他拿起一颗滚圆的茶叶蛋,仔细剥去蛋壳,将鲜嫩光滑的鸡蛋递到文棠手中,说道:“叔叔煮的茶叶蛋可是一绝,你最喜欢的,快趁热吃吧。”

文棠将整个鸡蛋塞到嘴里,大口咀嚼吞咽着,嘴角机械地牵动上翘,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黎掌柜则一直带着慈爱的笑容注视着文棠,就像小时候一样。一餐饭就着浓浓的离别愁绪食毕,文棠帮着黎掌柜收拾杯盘,她轻轻嘱咐道:“以后我不在这儿了,叔叔可得自己当厨子了,别起太早,别太累着了。”

黎掌柜仍是乐呵呵地说道:“你黎叔还用你这小丫头片子瞎担心?”说罢,他提起已拾掇妥当的食盒,走出门去。合上门后,老人的笑容瞬间凝固,不住地提袖拭泪,蹒跚而去。

太阳才刚冒出一个尖儿,车马就已收拾停当,大队人马清整完毕,就待起程。黎掌柜泪眼婆娑地提着一个包袱往文棠手里塞,包袱里装满了各色干果和草药,沉甸甸地压在了文棠心坎上。

兮兮搂着文棠,舍不得分别,她把头埋在文棠肩头,轻轻说道:“小糖,我真想跟你一块儿去,可是婆婆生病了,我得照顾她。”

文棠轻拍兮兮手臂,安慰道:“说不准没多久我就回来了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是该上路了。文棠朝着苗寨的方向,跪地磕头三下,又再次与黎掌柜和兮兮泪眼别过,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旅程。她不知道茫茫前路会是平坦大道,亦或是荆棘深渊,她并不在乎,她有太多疑问要解开,有太重的血海深仇要报。此时的她孑然一身,又有何惧?

柳国章的安排甚为妥当,他猜到文棠身份贵重,又见她并不愿与他人多言,便单独为她准备了一辆马车。

文棠独自蜷缩于一辆宽敞的马车上,她双手抱膝,无力地靠在一只软枕上,耳畔时而是徐将军的谆谆教导,时而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时而又仿若听到了黎掌柜的殷殷嘱咐。她只觉得热血沸腾,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恍然看见一位面庞秀美、珠玉满身的贵族女子缓缓而来。

“棠儿,我的棠儿。”女子轻柔地呼唤着。

“你是谁?”文棠强忍着难受问道。

“孩子,快回去,快回去。”女子伸手抚摸文棠的脸。

“你到底是谁?”文棠觉得一阵心悸,嘴唇不住地抽动,泪水盈满眼眶。

“荣华富贵皆过眼浮云,惟愿吾儿一生平安。”女子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说道。

“这是娘给我的平安符里写的话。”文棠惊觉,伸手攥紧了胸前挂着的平安符。

女子掩面哭泣起来,她的身体开始轻轻向后飘走。

“娘。”文棠失声叫道,伸手就要去抓那女子的臂膀。

“棠姑娘。”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声在文棠耳畔喊道。

文棠晃了晃脑袋,眼前女子已经烟消云散,隐约在目的是一位翩然白衣的少年。她失望地放开扯着少年衣袖的手,颓然偏头靠着车壁,缓缓闭上双眼。

文棠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慢慢睁眼醒来。

“终于醒了。”秀宁坐在马车内的软塌旁兴奋地喊道。

文棠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硬撑着想起身,可刚一使劲就觉得身体一阵酸痛,又瘫软在榻上。

“先别着急起来,再躺躺。”秀宁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文棠嘴边。

文棠了啜了一口,点头致谢。

“你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呢,可把我们吓坏了。幸好师兄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要昏睡多久。”秀宁从怀里掏出一丸药,塞到文棠嘴里,笑道:“弓穹凝神丸,可宁心静气又兼退热功效,上好的药材制的。”

秀宁帮文棠掖了掖被子,继续说道:“你这是忧思过重,劳累过度,没有大碍的。”

文棠惨白着脸问:“咱们到哪儿呢?”

秀宁将车窗拉开一个小口,明丽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入内。文棠抬眼望去,马车正穿过一片市坊,沿街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和酒肆,民众摩肩接踵,货郎的叫卖声,伙计的吆喝声,顾客的询问声,孩童的欢笑声,混着桂花酒的清香飘进文棠的鼻尖、耳畔。文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的景象,已然看呆了,问道:“是到京城了吗?”

秀宁:“咱们这几日快马加鞭,马都累死了好几匹,终于到京郊了。”

“连京郊都如此繁华。”文棠感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没进过城的土包子一样。

秀宁:“此次咱们不作停留,等入城之后就直接进宫面圣。姐姐先歇一歇,等会要到的时候,我再帮你梳洗整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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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宫城的时候,已是夜幕高举,宫门外早有人等候在侧了。文棠一行人刚下马车,一名老迈内侍在几位年轻内侍的簇拥下,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

“王爷,皇上和皇后娘娘已在清安殿等候多时了。”老迈内侍尖着嗓子高声说道。

文瞻点点头,提步上前,坐上一顶精致小轿。文棠、杨学士和子琛则坐上另外三顶小轿。路上,文棠掀起轿帘,打量着夜幕下的皇宫。四面宫墙静谧得有些瘆人,佩着嵌金丝大盘刀的卫兵几乎十步一位,无一例外地整齐肃穆。时而有提着宫灯的宫女和内侍低头踮脚与小轿擦肩而过,无一不是恭敬肃然。大约行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轿夫在一处宫门口停了下来。文棠一行人下轿步行约一盏茶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座巍峨的大殿,殿门上方的牌匾赫然写着“清安殿”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之前那位老迈的内侍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一路小跑着进殿禀报,一会儿便请旨归来,尖声高呼:“皇上传杨学士觐见。”

为何要先传杨学士觐见?文瞻和子琛不明所以,蓦地一怔,不过只消一会儿,脸上表情又云淡风轻地恢复了正常。文瞻、子琛、文棠在殿外候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年迈的内侍才终于出来领三人进殿。

殿内烛火通明,汉白玉铺陈的地面被照得透亮,四周栏柱都是雕梁画栋,两旁的紫檀麒麟香炉冒着氤氲白烟,整个大殿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安神香味。大殿正中央上方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龙纹袍的老人,约莫五十岁年纪,神采奕奕,气度非凡,看着贵不可言。老人右下方端坐着一位美貌妇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眉如翠玉,肤若凝脂,身着朱红色五福祥云袍,头戴缠丝金凤冠,端庄典雅,有种说不出的美丽风韵。

文棠跟着文瞻和子琛,走到杨学士旁边站定。

“这定是皇上和皇后了。”文棠心中猜测。

与此同时,文瞻和子琛已经开始见礼了。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微臣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文棠有样学样地也行了礼。

“快快请起。”成隆帝和萧皇后几乎异口同声。在看到文棠的一瞬,他俩脸上均有震惊之色,旋即又转为混着悲悯和怜爱的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表情。

文棠长得清丽秀气,像足了曾经的江南才女楚王妃萧乐菱。她那分明的轮廓还透着一股飒爽英气,特别是那双眸子,澄澈得跟楚王赵恒的一模一样。帝后均在文棠那张脸上看见了各自亲人的影子,根本不需旁人再证明什么,这对至高无上的夫妻已经认准了眼前这位小女孩就是楚王赵恒如假包换的遗孤。

自从徐将军去世后,文棠就从杨学士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当今圣上是她父亲的胞兄,而当今皇后则是她母亲的胞姐。她看着面前威仪的二圣,不禁联想到了自己英年早逝的父母,联想到了自幼漂泊无依的孤苦,心中感慨却不知如何表达,干脆低头静默不语。

文瞻正待开口禀告此次南行的际遇,眼尾一横接住了杨学士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心中明白杨学士必已巨细汇报无疑,便也保持着沉默。

“启禀圣上,有楚王遗物呈上。”杨学士中气十足地说道。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微妙,并没有指名到底是谁要呈上遗物。

文棠猜到杨学士是在提示自己,她取出贴身携带的锦帕。那老迈内侍又小跑而来,小心谨慎地从文棠手中接过锦帕,双手捧着呈上。那是一块月白色锦缎帕子,上面秀了一株灵动的红梅,十足的苏绣样式。帕子的右下角用泣血朱砂线绣了一首诗:

烽火照凤阙,铁骑绕京畿。

扰君清幽梦,丹心难自栖。

堪逞匹夫勇,引颅向青天。

血溅轩辕台,不负白羽箭。

徐将军曾再三嘱咐文棠要收好这锦帕,说是可以保命的东西。曾经的文棠并不明白,只知道应该遵照师父的话,却不解其中深意。她也曾细品过锦帕中绣的诗句,感受到些许悲怆苍凉,却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也不曾想到这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现在的她都明白了,这应该就是楚王的遗作,师父大概是希望皇上能念在昔日亲情的份上,放过她这位楚王遗孤。

成隆帝拿着锦帕的手有些颤抖,神色哀伤,若有所思。萧皇后从帝王手中接过锦帕,须臾就红了眼眶。半响,帝后才回过神来,收敛住忧伤的神色,朝文棠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是日,皇家族谱上便多了一个赵文棠,赐号“南淮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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