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知我罪我

周默对蒯钧、黄射、蔡球三人的果断处决,宛如一枚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泊之中,一瞬间便激起了千层巨浪。

襄阳街头,这三人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荆州世族们的怒火,已经在荆州各地猛烈地燃烧开来。

这三人,都是荆州大族的头脸人物,尤其是蒯钧,乃是名满荆襄的大儒高士,社会影响力不容小觑。就是天子想要杀他,也得给出有说服力的理由,调查清楚,证据清晰之后,再行处决,何况周默一刺史乎?

没人能够料到,周默居然如此狠辣果决,下手速度如此之快。

费祎没有料到。

甚至蔡球三人也没有料到。

然而,周默的快刀,并没有达到斩乱麻的效果。

表面看去,州府门外安安静静,一切正常,但在背地之中,此事的后果已经在疯狂地发酵之中。

先是,各大族子弟借由悼念蒯钧等三人,在荆州各地秘密集会,议论此事。

议论的首要焦点,便是官府对杀死三人给出的解释,实在无法服众。

只有几句口供,没有切实的人证物证,就匆匆把人杀掉了,说句诛心的话,就好像是急于灭口一般,就连这几句口供究竟是不是屈打成招的,也成为人们怀疑的对象。

更何况,胡通之死一案,不是已经成功拿住凶手,宣告结案了吗?

为何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又有了如此巨大的变故?

重重疑点扑朔迷离,给了荆州大族们丰富的想象空间,这两年来因为对科举不满而产生的愤怒,也借由此事为导火索,一并爆发开来。

而蔡球最后在云梦县城门口留下的那段慷慨陈词,也很快传遍了整个荆州。

“我蔡球清清白白,问心无愧,朝廷若非要拿我问罪,我想只有一个罪名能安到我的头上,那就是莫须有!”

莫须有三个字,很快就成为了人们心中最铿锵有力的口号。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荆州官吏们惊讶地发现,州府门口那座为了科举开榜而修建的巨大的告示墙,上面竟然被人贴满了大字。

告示墙十分巨大,题字也十分巨大,每个字都有三尺长,写成一篇洋洋洒洒三字经风格的小诗,标题为一个字:冤!

……蒯黄蔡,皆名士,有德行,布海内,周思潜,罪滔天,性跋扈,目无法,因私仇,擅杀之,何罪名?莫须有!

看着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州府官吏们心急如焚,急忙命士兵们搬来梯子,驱散人群,想要爬上去将之撕扯下来,避免被周默瞧见了。

可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道旁,周默从马车上面下来,大步流星地从人群之中穿过,来到了墙壁下面。

“不用撕。”周默道。

“可是使君……”

“不必说了,我说不用撕,就不用撕。人也不必赶走,我有话跟他们说。”

周默走上台阶,高高仰起头来,竟自一字一句,将这三字小诗读了一遍,然后冷冷一笑,目光扫视下方围观的众人。

周默目光所及之处,竟发现绝大多数围观之人,知道他就是周默,竟都垂下了头去,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周默大声问道:“这是何人所书?”

无一人作答。

周默又提高了嗓门,大吼道:“这是何人所书?怎么,敢写不敢认吗!?”

一人道:“有落款,荆州野人。”

“你是荆州野人?”周默问。

那人慌忙道:“我不是,我不是。我只是看到落款,因而提醒使君。”

“那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阴濬,南阳新野人。”

新野阴氏,又是一个至少已经传承了两百多年的庞大家族。

周默道:“阴濬,你为何在此围观?你对这三字诗如何评价?”

“我……我……”那阴濬支支吾吾,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是觉得他写得好,还是写得不好?或者说,你觉得此人对我周默和这件事的评价,是否中肯?”

阴濬道:“荆州野人所言,的确有些偏颇。”

周默摇了摇头:“何止是有些偏颇啊,完全是子虚乌有,任意捏造,阴濬啊,只这一句话,我就能看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来人!”周默怒道,“新野阴濬,轻信谣言,足见其内心不逊,给我将之拿下,押入大牢,好好审问一下,看他是不是这荆州野人的同党!”

“我不是同党!”阴濬见几名士兵迅速朝自己走过来,急道,“使君,我真不是同党,我连这荆州野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啊。使君,求求了,饶了我吧,我错了。”

就在这时,几名年轻的士子突然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将那阴濬保护在了中央,阻止了周默的士兵靠近。

其中一人突然大吼一声:“周默,你用莫须有之罪杀了蒯、黄、蔡三人,如今又要故技重施,来杀阴濬吗?”

竟敢当面直呼周默姓名,这人看来也是豁出去了。

周默道:“蒯、黄、蔡三人,罪有应得,就算告到阎王爷那里,他们也难逃罪责,我周默一生杀人无数,其中的确有不少是无辜之人,但这三个人,我杀得问心无愧。”

“我不信!”那人道,又对左右人群大喊一声,“在场诸位,伱们信吗?”

“不信!”人群中有人喊道。

“不信!不信!”有人带头,其他人便更加大胆,纷纷义愤填膺地加入到了呐喊的队伍之中。

看到人们支持他,那人的胆子也更大了,他叫几个人组成人梯,把他高高地托举起来,朝着人群振臂一呼,高喊道:“要抓人,连我也一并抓了吧,至于罪名,哈哈,莫须有!”

“莫须有!莫须有!”人群中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来,声音逐渐形成某种共振的频率,震耳欲聋,声势极为惊人。

就连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周默,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起来,他四下望去,看到自己带来的士兵,竟也变得犹犹豫豫,只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这些士兵都是在同魏国和吴国的战争中锤炼出来的狠辣角色,面对敌人千军万马,只要周默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冲锋上前。

但面对这些大族子弟的齐声呐喊,他们竟然有些迷茫了。

“都给我散开!”

突然,一队骑兵列成一排,从远处冲了过来,领头的人,正是襄阳太守姜维。

“散开!否则格杀勿论!”姜维一声令下,骑兵们都亮出兵刃,横在前方,催动胯下坐骑,迈着稳健的步伐,逐渐提速,向人群逼近过来。

骑兵的巨大威慑带来腾腾杀气,兵刃的刀光令人胆寒,士子们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抵挡,很快,他们便失去了对抗的勇气,纷纷四散而逃。

有二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都被姜维活捉,五花大绑,押进监牢里去。

只是,最初那个阴濬和后来带头喊话的年轻人,却是早就逃得无隐无踪了,并不在被抓之列。

不一会儿,人群便全都散去,事态平息下来,姜维这才注意到了仍站在台阶之上一动不动的周默,急忙走上前来关切地道:“思潜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周默有些茫然地道。

姜维道:“今日之事,十分蹊跷,我猜背后一定有人谋划,我马上去查,一定将幕后黑手揪出来。”

“去吧。”周默道,“只是,千万不要再杀人了,事情若继续恶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知道了。”姜维拱手告退。

周默则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个人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豪华大宅之中,命人关上宅门,谁都不见。

之后的几天里,周默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竟被人指着鼻子咒骂,仿佛自己是个大反派一般。

表面上看,这是他急于推进科举,侵害了大族利益而产生的反弹力量,借由胡通之死一案,突然爆发开来。

周默杀蒯钧蔡球等三人,虽然程序上有些许瑕疵,但周默持节断案,依旧是在汉代的律令框架之内,并没有太过越界。

周默从不怀疑,他杀这三人是否杀错,这件事是正义的,永远都是。

但政治博弈的吊诡之处在于,没有哪个群体会认为自己是邪恶的,在每个人的视角里,自己都是正义的。

大族通过垄断人口和土地带来利益,通过垄断文化和知识参与政治,巩固族群的社会地位,这些共同的利益形成强力且牢固的共识。

群体之中每一个获益的个人,都会不自觉地维护这个共识。

唯独底层百姓,因为个体力量太过弱小,一辈子只为温饱二字奋斗,又缺乏基本的知识和判断力,他们很难形成除了符水治病的“天师道”之外的其他共识。

所以,尽管周默费尽千辛万苦,垦荒田,种棉花,把个荆州民生搞得红红火火,百姓衣食无忧,又办扫盲学校,搞科举给寒门出头的机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与人更加平等,让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界限稍稍模糊一些,而不是上等人主动与下等人划清界限,将阶级之间的鸿沟挖得越来越深邃,仿佛两个物种一般,直到把根基挖断,大厦崩塌。

但底层庶民,毕竟弱小、松散而无知,他们无法形成一个坚定的共识,支持扞卫他们权力的周默。甚至于,还会受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调转枪头来咒骂周默。

“老子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已经十几年了。我本以为我是爽文男主,凭着对历史脉络的先知先觉,登高一呼,天下万民纷起响应,协助丞相一统天下,再兴炎汉,继而发展科学,让中华民族打破两千年王朝周期律的诅咒,挣脱牢笼,一飞冲天。”

“可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难?”

“我吃不惯这个时代粗糙的饮食,穿不惯长袍大袖,不习惯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我怀念舒适轻便的运动鞋,我怀念空调房,飞机高铁,我怀念我的小米手机,我想重温指环王电影,我想玩电子游戏,不需要玩多新的大作,哪怕只是俄罗斯方块,也足以让我泪流满面,连玩三天三夜……”

“老天啊,我好累啊……”

建兴九年冬十月,公元231年,来自荆州各士族的状告信,如同纸片一样飞进了洛阳皇宫和丞相府之中,他们的诉求无一例外,都是弹劾周默,其中还有一部分,还提出了科举的多项危害,请求诸葛亮停止在荆州的特科科举。

诸葛亮见事态颇为严重,便“从善如流”,即刻罢免了周默,将之召回洛阳,改任光禄勋,同时命益州刺史吴懿改任荆州刺史,命永安都督李严接任益州刺史。

周默提出的第二次科举方案,随着周默的离开,自然也一并被取消,与其他州郡一样,改为每两年取十人。

周默这次回到洛阳,颇有些灰溜溜的味道,但丧气归丧气,让他就此放弃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周默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谋划着在将来更合适的时机,再次推行科举。

回到洛阳,起码有一件好事,就是能再与老婆孩子们团聚一堂,这让他的内心感到相当地充实和安慰,之前积累的颓丧也很快一扫而空。

数日之后,诸葛亮召见了周默。

“荆州之事,罪不在你。胡通一案,你做的很好,他们借此反抗,不过是因为想反对科举罢了。科举再开这事,你做的不太好,有些操之过急。当初你临行之前,我曾与你说过,科举推行不易,当徐徐图之,平衡二字,最为重要,可你却将我的话抛之脑后。”

这次,周默没有辩解,只认认真真地听着诸葛亮的训话。

“我与陛下商议,命你为光禄勋。这是个闲差,你当忍耐些时日,不要多想。”

光禄勋,九卿之一,掌皇宫宿卫,以及虎贲,羽林等禁军,历来皆由皇帝亲信重臣所任。

诸葛亮开府之后,权力集中于丞相府,光禄勋的权力也名存实亡,基本可以被视作是荣誉虚职。这从光禄勋一职长期由远在永安的李严所兼任便可以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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